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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山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年青,年青人总是比较喜欢冒险的。

我那时是业余攀山家,攀过的山不多,但很荣幸的,我征服过了世界第一高峰──珠穆琅玛(Chu Molanma)。

在珠穆朗玛峰的北面,有一座相当奇怪的山峰,很少攀山家攀过,但这并不表示它难攀,难攀的山峰通常是很多名家征服过了的。这座奇怪的山峰,是在尼泊尔境内,有关它的记载,就算在极其专门的书籍中,也只能找到寥寥数句:海拔一万三千四百尺,编号:E9。

且不管E9的意思是什么。一座山,没有正式的名字,只用一个编号来作代表,可见它是多么无人问津的一座山了。

然而,我跟张告却到了这座山的山脚下。

张告是出了名的攀山家,他的个子并不很高,可是在攀山界中却享有盛誉。

E9的山脚下有一个村落,我们到了那村落,才知道当地的土人叫这座山为「达古鲁玛」,意思是:无尽。一座山被称为无尽,当然是有它自己的意思,据当地的人说,这座山有一段峭壁,这段峭壁似乎是见不到尽头的,所以叫无尽。

「了解得越少,就应该多多去亲近它,这也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它的原因。」张告望着在白云笼罩下的E9,嘘出一口气慢慢说道。

这是他攀山的哲学。

层云密布的E9,看起来有点神秘。我们在村落中过了一夜,养足精神,次日一早张告在村落中找了两位健壮的青年,权充我们的脚夫,帮我们背攀山的工具,开始上路。

起初的五六公里还有山道可循,后来渐渐的山道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泥石。这些泥石很是松软,踏在上面令人很不舒服。接近傍晚时,我们已经能够见到一些奇石,嵌在稍为陡峭的山壁上。我想,明天就是我们正式攀登E9的时候。

那两位脚夫卸下两个大背包,先自走下山去。张告与我就趁天还没黑之前,将攀山的工具整理一下,尽量剔除一些次要的工具,将四个大背包整理出两个来,另外两个,只好先找个地方放好。

次晨醒来,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张告道:「这是攀山的最好时候。」我们匆匆收拾好了便出发。

张告在我前面,手足并用,很快便攀了两千多尺。中午过后,他一言不发又攀了千余尺。山面已经越来越斜,攀升的速度也因而减慢。

在我觉得双臂有些发酸的时候,张告的身子突然震了一下,不再前进。我微微吃惊,抬头向上一望,毫不自禁的抽一口气,脱口叫出:「无尽!」

不错,我看到了无尽。

在我眼前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峭壁光滑平阔,简直是垂直的展向穹苍,根本见不到尽头。

我心中升起一阵阵恐怖的感觉,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峭壁,我相信张告也没有见过,不然他不会突然停下来。他犹豫了一下,脸上出现一种坚毅的神色,道:「我们一定要趁天黑之前攀过去。」

我摇头道:「不可能,我们只剩下三四小时,我不相信我们能在天黑之前攀过去。我看不到尽头。」张告道:「我们要试一试,或许山壁上会有裂缝岩坳什么的,我们可以在那里过一夜。」

我道:「我并不那么乐观。」

张告道:「我们总得试一试。」

我还待争论,张告已掏出钢钉往直峭的山壁上攀去。山壁的颜色,黑白红绿相间,铁凿使劲捶下去才凿出一个小口,竟然是坚硬的花冈石。张告凿碎的石块纷纷跌落,我戴上保护眼镜,咬紧牙关往上攀。

高峰上晚得较迟,但是,这一回却例外了。我们大约攀了六百尺时,天色暗了下来。暗得那么突然,我以为乌云忽袭,但事实并非如此,天色就这样完全暗下来了。我忙掏出手电筒打亮了,向张告大喊:「我们没法前进了。」

我们悬在峭壁的中途,进退不得,处势尴尬。黑暗中自然不能向上攀,往下缒的话,又非常危险。这种情况下是一动不如一静的。

我听到张告咕鲁咕鲁的骂起来,骂完了才道:「我们张睡袋。」我们用手电筒照着在山壁钉了二十余根钢钉,按上两只睡袋,便钻入里面休息。山风已经渐渐吹起来了,我才钻入睡袋,强有劲的山风虎虎的逼到我脸上来。我听到张告道:「好了,怪风来了。」

我取出耳套戴上,将睡袋的拉链拉紧,打算好好睡一觉。悬在峭壁上过夜的经验我是有的,但是这一次我有一些别扭的感觉,这面峭壁给我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

当夜的寒风刮得一次比一次更紧,我的睡袋开始在山壁左右摇晃。山风是最奇怪的气流,没有人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吹起来。它又来得毫无朕兆,说到就到,现在的这一场风就是这样子,一忽儿便大起来,我的睡袋已在山壁擦得刷刷作响。

我将两根五寸长的钢钉,透过睡袋钉入峭壁中,企图把自己稳固下来。睡袋的质料极其坚勒,虽然钉穿了两处也不会撕裂。不过山风实在太强,把睡袋和山壁连系起来的皮带吹得叭啦啦的乱颤,睡袋中的钉子竟自起了一半出来。

我将身躯尽量缩紧,脸上突然觉得一阵阵刺痛,原来是下起急霜。强风夹着冰雹怒吹,我只觉得四周瞬间变成了地狱,风声听起来象是魔鬼凄厉的叫声,霜雹沙石拼命的往我的鼻子里钻,我无法呼吸,一张开嘴,立刻就被沙石填满了。

强风象一只巨手,在拉扯我的睡袋,我觉得人在风中翻滚。黑暗中我见不到什么,我也不敢张开眼睛想看什么,我只希望那十余根钢钉别脱落。我听不到工具袋叮玲的响声,显然已经被风扯脱,而我的耳套也被刮去了。

我顾不得张告怎样了,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不知能支持多久;我甚至在幻想着钢钉在一枝枝的起出来。

或许一切的经过只有十余小时,但感觉上似是无止无尽。我只感到山风越来越强,已经达到与世隔绝的程度,然后,似乎是奇迹般的突然歇下来,歇得那么急,使我有点昏昏噩噩。

我还紧紧抓住睡袋,不敢动一动,不过,我的心弦已经慢慢松弛下来。

等到有一丝温暖透入我的胸怀时,我知道是天亮了。我缓缓张开眼睛,只觉日光眩目。峭壁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张告已不知去向。他的钢钉并未完全脱落,不过他的睡袋被扯去,山壁上只剩下半截皮带。

我伸出手,抖着为我的睡袋添多几根钉;我实在不能不发抖,因为我看见只剩下二根钢钉,另一根已露出一半。

三十多年来,我不曾攀过任何一座山峰。有时候我闭起眼睛,就能体会那晚的黑暗及恐惧,似乎又回到了那面峭壁。

 

注:这篇短篇原稿写于一九八八年间,班上的作文功课。原文是作文出题「一夜惊魂」。一九八九年略加修订,刊在学校会刊,同年连同其续作「宝藏」投刊在南洋商报,唯在次年收到稿费时才晓得刊登了。

一九九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