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嶺腳蹤 · 目录

第一章:一個男孩和他的根

你衹要謹慎,殷勤保守你的心靈,

免得忘記你親眼所看見的事,

又免得你一生、這事離開你的心;

總要傳給你的子子孫孫。

申命記4:9

1932 年 10 月 29 日,隨著母親陣痛逐漸加劇,一個嬰孩洪亮的哭聲劃過了寂靜的夜空。接生婦將那脆弱細小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喃喃地說:「又是一個男孩......」然而,她的話卻被嬰孩那響亮的啼哭聲給掩蓋了。

虛弱的母親躺在床上微笑著,她輕聲地說:「讚美主!」劇烈的陣痛將她所有的力氣都耗盡,現在她終於可以休息了。

那一年,戰爭的陰影籠罩著全中國境內,日本像秋風掃落葉似的,佔領了中國東北地區,使三千萬同胞淪為亡國奴。從此,富饒的東北成為日本進一步進攻中國的根據地。

然而一個新生命到來的喜悅,足以掩蓋戰爭帶來的不安與惶恐。那晚,再次為人父母的張氏夫婦心情異常興奮,他們望著嬰孩安祥的睡態,兩人卻徹夜難眠,彼此不停地低聲分享著各種有關這嬰孩的一切,夢想、期待......直到天色破曉。

他們給這孩子取名為張寶華。

福音臨到了張家

人的生命正如聖經的比喻,種子落在各式的土壤中。而寶華,在神的計劃中,落在了山東省這片肥沃的土地中。

山東位於中國東部,地處黃河下游,北臨渤海,東為黃海,與遼東半島、朝鮮半島隔海對望。這塊土地與中國的歷史有一段深厚的淵源,因為這裡是孔孟的故鄉,二千多年來,在中華文化的發展上,佔了一個重要的地位;十九世紀,西方宣教士東來,山東半島成為西方文化的發源地,曾是催動中國現代化的溫床;而日軍佔領中國時期,關押了大批英美僑民的濰縣集中營也在此。

寶華出生在山東,不衹承繼了北方人的高大體型,同時也接受了這裡的歷史和文化的熏陶。然而,他又與其他同時代出世的嬰孩不一樣,因為他是在一家神學院的圍墻保護下,在充滿愛及豐富屬靈養份中漸漸成長。

寶華是張家第三代基督徒。早在十九世紀中葉鴉片戰爭以後,基督教就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迅速的傳播。1860 年的「北京條約」開放登州(今山東蓬萊縣)等岸為商埠,並允准西方宣教士入華傳教。他們深入中國內地,很快地將福音傳遍全國各地區,甚至連東北、黑龍江、西北內蒙古和西藏,西南達貴州、雲南等內陸地區的人民都有機會聽到福音。

那段時期,中國的福音事工可說非常鼎盛和興旺,佈道聚會頻密,福音種籽撒得多且遠,得救人數也不斷直線上升,如此鼎盛的情況延續了二十至三十年。一直到 1900 年,中國爆發了一場流血的大浩劫,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庚子之亂」。

「庚子之亂」是在中國發生的一場直接針對在中國的西方人,包括宣教士和基督徒的暴力運動。他們提出了「扶清滅洋」的口號,到處焚燒教堂,殺害信徒,在這場暴動中慘死的西方宣傳教士約上千人,中國信徒則至少有二萬多人。

結果帝國主義列強(英、美、日、俄、德、法、奧、意)組成了八國聯軍,直接對中國進行武裝干涉。其間殺人無數,無所不為,慘禍不亞於「庚子之亂」,絕對不是基督徒所願意看到的結局!

這場浩劫帶給教會的嚴重破壞是史無前例的,但損失最慘重的西方宣教士如戴德生等人,仍極力爭取,要將中國賠償的款項,全數用在中國辦教育的經費和留學生基金。當年,中國文人胡適就是用這些基金出國留學的。

經過此事後,中國人對基督教的看法開始改變,他們明白宣教士的好意,於是對基督教的成見也逐漸減少了。同時,在這場苦難中,基督徒表現出不屈不撓的殉道精神,也使非信徒對基督教刮目相看。

那段時期,教會再次經歷突破性的成長;中國信徒出來擔任傳道職事的,也增加數倍。這是苦難的一個祝福。

1910 年,福音臨到了張家。在寶華的爺爺奶奶時代,有一位來自加州的女宣教士李恩惠(Grace Mary Rowley)來到中國山東省一個偏僻的村落—濰縣。

這一天,她在一個楊柳垂蔭的靜寂小村遇見一位正忙著幹活的老婦人,便很快地迎上去,用不怎麼流利的中文嘗試與老婦人溝通:「您好,我的名字叫李恩惠。」

老婦人乍見一個外國人會說中文,覺得很新奇,自然停下手上的工夫,想聽聽她要說什麼。

「妳有聽過主耶穌的福音嗎?」

老婦人搖了搖頭,一面仔細打量眼前這人。見李恩惠一個女孩子家,離鄉背井跑到這個窮鄉僻壤,雖還搞不清楚她想幹什麼,內心卻對她起了一陣憐惜之情。

李恩惠見老婦人並不拒絕,馬上把她練習了很久的福音內容,用中文一字一句的向老婦人傳達:「我們都犯罪,主耶穌愛我們,為我們死,救我們上天堂......」她初到這陌生的國家時,潛心苦學中文,現在已可以簡單地傳福音了。

李恩惠畢業於美國西方大學,為美國長老會宣教士。她隻身離開溫暖舒適的家,千里迢迢從加州來到當時還很落後的中國,努力瞭解這裡的文化習俗,分享主耶穌愛世人的好消息。她在中國第一個帶領信主的人,就是寶華的奶奶。

當時村裡寶塔聳立,大部份居民都是佛教徒,或接受代代相傳的民間信仰。在中國人的傳統習俗中,「信耶穌」還不是一件容易被接納的事。

然而,就在那個乾爽的秋日,信心單純的奶奶第一次聽到李恩惠告訴她「主耶穌愛妳」,便毅然接受了主耶穌成為她生命的主宰。五年後,寶華的爺爺也受妻子的感動,接受了主耶穌。從此,福音種籽就這樣在張家代代相傳。

預備一個忠心的宣教家族

「新年快樂。」一大早,奶奶便把一個紅包遞給李恩惠。

「謝謝。」李恩惠高興地接過紅包說:「新年快。」她知道今天是中國人慶祝農曆新年,長輩們會發壓歲錢給晚輩,討個喜氣。

張家雖然全家都已信主,但依然保留著中國的文化與習俗。今年是第七個年頭李恩惠與張家一起慶祝新年。每年這個時候,孩子們都特別興奮,家家戶戶張燈結綵,準備特別的菜餚來過年。李恩惠一直以來都努力地與當地人打成一片,越來越多人願意聽她分享福音。

「學恭,這是給你的。」李恩惠也學著奶奶把紅包派給她的「弟弟」,也就是寶華的父親--張學恭。這些年來,她和這個家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早就像張家的一份子了。

「哎!不用,不用,結婚的人才派紅包啦!收回,收回......」奶奶忙把紅包退還給李恩惠。

豈知張學恭一手接過紅包,邊笑邊說:「謝謝。」就一溜煙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哎!這孩子!」奶奶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李恩惠卻一臉詳和的笑著。她非常疼愛張學恭,待他如親弟弟一般。張學恭從小就跟著李恩惠學習神的話語,建立起對神一顆穩固的信心。

張學恭自幼聰慧過人,而且十分好學,並沒有因為窮苦的環境而放棄學業。當時許多學生往往因為早婚,未畢業而退學,甚至棄學,張學恭卻不一樣,他始終認真的爭取每一個學習的機會。

這一天,李恩惠親切的問:「學恭,你已經唸完中學課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此時,張學恭坐在她身旁的板凳上,一臉憧憬地說:「我想要繼續唸書,唸大學。」

那個年頭,在他們的村裡,沒有多少人唸過大學,也沒有多少人會這樣想,但張學恭向來喜歡唸書,他一心盼望自己的人生會不一樣。然而,很快的,他意識到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便說:「現在家裡窮,我可能不能馬上去唸書,但總有一天,我會努力達到這個願望的!」他堅定的表示,澄澈清明的雙瞳閃爍著動人的決心。

坐在一旁的李恩惠異常感動,不禁摒住了氣息,聆聽一個年輕人偉大的「宣言」。好一會兒,她動情地說:「不用等了,你馬上就可以達到這個願望,我會支持你唸大學,你不用擔心教育費,衹管專心唸書。」

那一年,張學恭終於如願進入濟南的山東基督教大學(後來改名齊魯大學)進修。李恩惠並不知道,她當年決定幫助張學恭完成學業,其實是為神的國度預備一個在中國忠心的宣教家族。

宣教先賢與中國教育

山東基督教大學為中國省辦的第一所大學,由西方宣教士建立。這段歷史,可讓後人一睹當年宣教先賢在中國的影響力。

早期來華的宣教士多數學識淵博,不僅能充任教師,而且還能編寫課本。於是在這些宣教士努力之下,中國有了物理、化學和阿拉伯數字等第一批現代教科書。當時普遍都公認:「洋人」辦的學校是最優秀的。

從 1882 年至 1950 年,基督教在中國創辦的大學分佈全國各地方。中國最初的幾間大學如上海的「聖約翰大學」,南京的「金陵大學」等,都是由宣教士所創辦。

教會大學的主任及教授大部份由外國宣教士擔任,其教學水平甚至接近同時代歐美一般大學的程度。十九世紀起,西方宣教士們成立了「中華教育協進會」,目的是要推進中國的教育。後來中國廢除科舉制度,各省各府都紛紛倣傚基督教的新式學校辦學。

1900 年的「庚子之亂」,令教會學校遭到嚴重破壞,一度甚至停辦。結果,八國聯軍之役使中國被逼賠款四億五千萬兩銀子,宣教士將這筆賠款全部用在興辦中國教育上。

1917 年,中國省辦的第一所大學—山東基督教大學正式成立,由濰縣廣文學堂與青州的樂道院、濟南的共合醫道學堂等幾所教會大學合併而成,當時祇籌備了一個月,就在濟南正式開學,創下了教育史上的速成奇蹟,是中國新式高等教育的先驅。美國、英國和加拿大基督教會皆參與該校的組建。

當年山東基督教大學開學,袁世凱立即奏報,好大喜功的慈禧太后見奏大喜,頒諭全國各省「立即倣照舉辦,毋許宕延!」上諭所到,各省紛紛倣傚山東辦學方法。

慈禧太后甚至授命當時文薈館的校長,也是後來山東華北神學院創辦人的赫士博士(Dr. Watson M. Hayes)為清廷制訂全國的辦學規劃、方針、政策及各項規章制度,包括星期日休假制度,頒詔全國奉行。向來反教反洋的慈禧太后,甚至還頒雙龍勛章給赫士博士!

由此可見,對於清末及民國初年中國教育體制的建立,宣教士們的貢獻實在不容置疑。

山東基督教大學

清晨和煦的春日,張學恭第一天踏入山東基督教大學的校園,就深深被那一幢幢典雅、古樸、充滿異國風情的校舍建築所吸引。他的心情暗暗激動,忍不住低頭禱告:「感謝神將我帶到這裡,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才不辜負您的恩典,還有 Grace 和家人對我的期望......」

微風輕拂,張學恭行走校園間,衹見教授、學生們一邊學說英語,一邊分享團契和查經活動,濃厚的學術與屬靈氣氛令他著迷。

山東基督教大學雖是一所教會大學,但在辦學的過程中,不斷調整政策,改善管理體制,提高辦學品質,使學校的教育目標能與中國社會需要符合。經過多年本土化、學術化的艱難歷程,為國家培養了上萬的人材。

老一輩的基督徒常說,山東出了許多屬靈偉人。其根源可追溯至山東基督教大學所栽培的人材。張學恭在這裡,不僅獲得高質素的學術訓練與中西文化的交流,同時也在屬靈上獲得充實的裝備;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張學恭漸漸被訓練成為教會未來領袖。

正午,教學樓沉甸甸的鐘聲敲響,張學恭駐足靜聽,悠遠、渾厚,彷彿承載著宣教士們的使命......他們突破環境的艱險、暴亂的威脅,胼手胝足開闢了這片福音的沃壤,同時也為中國的教育寫下重要的一頁。如今看著這一頁綻放美麗的奇葩,張學恭默默禱告,有一天,他也要延續這份使命......

山東華北神學院

神一定是聽到了張學恭的禱告。當他大學畢業之後,便踏上人生另一段旅程—執教於山東華北神學院。

華北神學院創辦於 1919 年,起初設在山東濰縣,1922 年遷往滕縣,並建造校舍,成為規模宏偉的神學院,造就了許多精兵,是當時神學院中的翹楚。

山東華北神學院創辦人赫士博士(Dr. Watson M. Hayes)是十九世紀末來華的宣教士,曾獲法學、哲學、醫學、天文學、神學五項博士學位。他性情堅忍不拔,意志堅定,為人忠誠篤實,備受山東華北神學院師生們敬佩愛戴。

赫士博士對中國文化認識十分精深,其國文程度,甚至不弱於中國秀才,這是因為當他越洋來到中國傳福音時,就努力融入這個社會,立意要成為這個國家的一份子。他對福音群體全情投入的態度,看在張學恭眼裡,成了他以後一生的事奉榜樣。

張學恭在山東華北神學院執教時,與他在大學時的學習態度一樣,身份雖然由學生轉變為教授,但他依然是那個認真汲取知識的人。經過幾年浸淫在山東基督教大學濃厚的學術裝備中,張學恭在神學研究上思想縝密、立論正確,讓學生們獲益不淺。

一個重要的決定

1928 年,西方宣教士開始著手訓練中國人成為未來的教會領袖。「張教授,我們希望你考慮接受神學院的差派,到美國繼續深造,以後可以發揚中國的神學教育。」神學院提出這樣的建議。

「我願意慎重考慮您的建議。」這無疑是張學恭人生一個重要的決定。然而,這個決定一點也不容易做,因為當時他已和梁惠庭師母組織了家庭,並且生下五個小孩——三男兩女。

當天晚上,賢惠的梁惠庭知道這件事後,二話不說便鼓勵丈夫:「你去吧!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將來才可以更好事奉神。」

梁惠庭是個傳統婦女,嫁給張學恭之後便事事以丈夫為生活的重心,一心一意為他照料家庭,養育五個孩子,讓張學恭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專心事奉主。

「可是,我走了之後,妳一個人要照顧五個孩子......我擔心......」雖然妻子的個性外柔內剛,有時候甚至比他還堅強,特別是遇到困難時,她因信仰所承載的無窮韌性,往往令張學恭敬佩不巳。然而,儘管如此,把她和五個小孩留在中國,獨自踏上異鄉深造之路,他的心仍有千萬的不捨與牽掛。

那一年的五月,日本發表要向山東再次出兵的聲明。接著五天後,日軍便在濟南姦淫擄掠,屠殺中國軍民五千餘人......要在戰爭陰影籠罩下離開妻兒,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何等困難的決定啊!

「你記得嗎?許多宣教士也是拋開家庭,離鄉背井來到我們這裡向我們傳福音......」,梁惠庭見丈夫始終猶疑,便對他曉以大義說:「這些宣教士來了,我們才能聽到福音。想想,從你父母那一代,到我們的家庭,神透過宣教士帶給我們的祝福多到數不清啊!」

其實,梁惠庭內心何嘗不也夾纏糾結著分離的擔憂和不捨,但她知道這是神的心意要使用她的丈夫,便又說:「況且我們在神學院裡很安全,這裡的人會好好照顧我們的,你可以放心。」

張學恭明白妻子的用心良苦。他想到自己有機會唸大學,也是宣教士先賢們用離鄉背井換來的。他們無私地向中國人傳授、分享知識,才造就了今天的他。如今他也成為傳授知識的人,彷彿延續著前人的步伐,他終於決定,向前邁步......

那年秋天,在李恩惠的經濟支持下,張學恭揮別妻兒,前往美國普林斯頓神學院(Princeton Theological Seminary)繼續深造。

越洋美國深造

當船緩緩駛向大海,張學恭和許多同船乘客佇立在甲板上,凝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忍不住又想起家人:「孩子們會想念爸爸嗎?惠庭能適應我不在身邊的日子嗎?她會孤單寂寞吧......」想到這裡,心又一陣揪痛,他衹能設法叫自己別想。

美國普林斯頓神學院位於紐澤西州中部的小鎮,就如其他英格蘭在北美殖民地上的學校一般,普林斯頓保有濃厚的歐式教育學風,強調訓練學生具有人文及科學的綜合素養,最終的目的是培養出高素質的學者。

這裡景色幽雅,四週綠樹成陰、綠草叢叢;小城恬靜、淡雅的生活,加上濃厚的文化氛圍,使張學恭暫時放下對惠庭和孩子的牽掛,專心向學,一心希望快快完成學業,回國與家人團聚與事奉主。

然而,在他就讀期間,適逢美國長老會正火熱辯論有關「基要派」和「現代主義」的課題。不同派系和思想的神學家為此激烈爭論不休,最後普林斯頓神學院倒向新派神學。1929 年,持守改革宗信仰的幾個教授,如麥銳(John Murray),范泰爾(Cornelius Van Til),梅欽(J. Gresham Machen)等人離開了普林斯頓,在費城創辦了威斯敏德神學院(West Minister Theological Seminary)。

張學恭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擔心這些神學的爭論最終會限制了他對傳福音宗旨的暸解,因此完成了普林斯頓的學業後,他繼續往保守福音派的芝加哥慕迪聖經學院(Moody Bible Institute)進修。在這段期間,他一邊研讀聖經,一邊將他對傳福音的研究與心得寫成《個人佈道》一書,然後才返國。

張學恭回國以後,在山東華北神學院任副院長,將他在美國所學的傳授於學生們,使他們得到扎實的神學裝備。不久,家中就添了第六個孩子,寶華。

寶華生在廣闊的山東平原。這裡的氣候變幻莫測,夏天又熱又濕,冬天卻又乾又冷,雨量也變化多端。曾經在 1876 年,由於雨水缺少,導致幾乎兩百萬人死亡;然而 1898 年又因乾旱的氣候讓民不聊生。隨後一年,山東又遭水災肆虐,幾乎淹沒了整個山東平原。

寶華出世那段期間前後,華北地區自然災害頻頻發生,水災、旱災、兵燹匪禍不斷。後來又戰事頻頻,災荒兵禍匪患,迫使無數災民紛紛離村,河北、山東及部份河南難民大批湧入城市,時局混亂。

童年的沃野

年幼的寶華不諳世故,不解憂愁,他不瞭解當時祖國的政情詭譎多變,軍閥間互相爭權奪利;國民軍和八路軍永無止休鬥爭。他也不知道長征的恐怖;在戰火蹂躪中生活的痛苦及日軍虎視眈眈要吞噬中國的野心......

他所能瞭解的,是家裡總是充滿音樂和歡笑聲。他常挨著琴凳,靠近正在彈琴的姐姐寶雲,兩人揚起頭來唱高音,哥哥寶安則唱低音,再加上媽媽和其他姐姐們的和聲,形成宛如天使的歌聲般和諧動聽—至少,寶華是這樣認為。美妙的合唱結束在一聲有力的「阿們」,整個房間忽然靜默下來,唱歌的人都陶醉在歌聲中,一時回不過神來。

「弟弟,你唱得真好。下次我們一家在教堂獻詩時,你可以一同參加了!」姐姐寶雲將手放在寶華肩上,情不自禁地說。

她說完,忽然想起自己或許越過父親的權力,自然將目光飄向父親,衹見父親雙眼閃耀,微笑地點點頭,顯然也很贊同她的想法。

「讓我們一同祈禱,之後再練習吧!」父親說。

於是一家人很有默契地圍坐一圈,這是他們家常常做的事。這時,父親會帶領大家讀一段經文,然後一起為各樣事情禱告。當寶雲坐在母親的身旁時,父親靠過去對她說:「女兒,你曾跟隨宣教士DrWatson學習音樂,在家中你對音樂的認識最多,放心拿主意吧!」得到父親的肯定,寶雲心中歡喜不已。寶華自幼就很喜歡和這位姐姐一起唱歌,對音樂的興趣也漸漸地濃厚起來。

寶華自然而然成為張家合唱團的一員,並且經常有機會獨唱。至今寶華仍然十分懷念那段全家圍著鋼琴唱歌、合家祈禱、聆聽父親講述聖經故事的日子。他實在很感謝神將他放在這個家庭裡。

歲月如梭,寶華也像世間的孩子一樣,隨著無邪、好奇、冒險成長。

明媚的春天,嬌美的花兒一地鋪開,彷彿在天空和草地間和著陽光起舞。寶華最喜歡在花的季節跟他的朋友去掏雀鳥蛋。他最要好的朋友是洪大衛,就是神學院守門叔叔的兒子。大衛自幼跟寶華感情特好,與張家關係親密得很,就像家人一樣。

寶華和大衛最喜歡比賽誰爬得最高,誰掏到最多雀鳥蛋。炎熱的夏天,初生羽毛的雛鳥都離巢飛走了,小鳥的父母又躲到小孩找不到的地方,寶華和大衛得找另外的玩意兒了。

這時候,村裡老樹上的昆蟲要遭殃了,因為孩子們開始迷上了捉蜻蜓,捉蝴蝶,捉蟋蟀等遊戲。捉到了這些漂亮的蟲子,便裝在破璃瓶裡,一個勁地張望、把玩,直到夜色一點一點把黃昏吞沒......

有時候,小夥伴們會隨手拿起母親種的豆子,四處奔逃與追擊,把手裡又脆又硬的豆子擲向「對手」,手裡的「子彈」用完,便急急地再往口袋裡掏。搗亂的頑童,和這些「豆豆子彈」,後來都成了寶華記憶中的童年,它們雖一去不返,卻留給他長久的回憶。

孩子們總有無窮的精力和創意。無論任何季節,都可以聽見廣闊的山東平原傳來一陣陣嬉笑追鬧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飄遠。在戰火肆虐的歲月裡,孩子們天真的笑聲格外令人珍惜。

春天、夏天過去了,天氣漸漸轉涼。

「媽媽,我去踢球啦!」已經長得快比母親還高的寶華,一手抱著「足球」,一邊拉開嗓子大聲交待。

那個年代,到處兵荒馬亂,哪有錢去買真的足球?所謂「足球」其實是母親用一些粗布縫成一團類似足球的圓體。儘管如此,寶華依然喜歡得不得了,每天總要和朋友們踢上好幾回,都快著迷了。

秋天就在孩子們揮灑汗水中悄悄溜走......當「足球」被踢得開始破裂,冷如刀刮的寒風呼嘯地吹向山東大地,平均溫度達攝氏零度,冬天近了。這時,年輕的「探險家」才將注意力轉向書本。

寶華讀的小學就在神學院裡,由神學生們負責教導。除了一般正規教育,也學習聖經,並且強調遵行基督教的教義。然而,寶華學習最多的,還是來自他心目中的大英雄—父親。

張學恭教授很愛他的每個孩子,常常花時間和孩子們溝通、互動,寶華最喜歡跟著父親到處去,一路上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爸爸,天空為什麼會下雨呢?」「小狗狗是怎樣睡覺的啊?」「咦!彩虹怎麼會有那麼多顏色......」

父親會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滿足他的求知慾。最重要的是,和父親相處能夠觀察到他怎樣待人處事。父親的行事為人,一舉一動都讓年幼的寶華敬佩不已,他常說:「我的爸爸最了不起,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最喜歡他。」

張學恭教授除了在神學院執教,大部份時間就下鄉傳福音。當年西方宣教士來到中國,堅持要深入內地傳福音,今天福音才能在中國廣傳。張教授延續宣教士們的使命,努力將福音傳入更多還未聽過的地方。

每一次張教授到鄉間傳福音都會帶著家人前往。當寶華剛進小學時,父親就開始帶他去傳福音。

在一個燠熱的夏日午後,寶華跟著父親到鄉間去傳福音。這趟路程需步行約兩個小時,一路上張教授吩咐寶華:「待會爸爸教導成人時,你就帶領兒童們唱詩,然後講一個聖經故事給他們聽。」寶華邊點頭邊說:「好。」

「寶華,你今天準備講什麼故事呢?」一會兒張教授又問。

「我講耶穌用五餅二魚餵飽五千人的故事。」寶華回答。

「你決定怎樣講?你覺得這個故事要教導孩子們什麼真理呢?」張教授似乎有心要考寶華。

「我會先把故事說給他們聽,」寶華想了想,繼續說:「然後我會告訴他們耶穌是很有能力的,他會供給我們一切的需要。我們要相信他」

「很好,很好......」張教授贊許的點點頭,有點驚訝小小的寶華對神的話語的認識。

年幼的寶華就這樣跟著父親,開始了傳道生涯。那一趟又一趟下鄉的旅程,不衹裝備寶華傳道技巧,同時也讓他對貧窮帶來的悲慘命運有深刻的體會,埋下將來他從事社會關懷事工的種子。

一種敬拜的行動

一路上,寶華費力地緊緊追隨著父親。他畢竟還是個孩子,要跨行兩大步,才跟得上父親的一步,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了。

「我要是有一輛腳車,或汽車......嘿!最好是一列火車就好了。」寶華忍不住幻想,「對了!一列火車!」

寶華最喜歡坐在神學院外的鐵軌旁,看著長長一列列火車飛馳而過,一邊發出巨大響聲,父親曾說過,那「嗚!嗚!嗚!」的聲音是由蒸氣機發出的。

這時他開始想像自己就是一列火車,他口裡吐出每一口氣,都像火車噴出來的蒸氣;他每一步向地上推壓時,就像火車巨大的汽缸和連著的竿棒在轉動。他幻想著火車的汽笛要發出很大聲的「嗚!嗚!嗚!」,但當他張開口要大聲喊時,卻衹發出五個無力的字:「爸爸,等一等。」

張教授馬上停下來,轉頭望著那精疲力盡的孩子:「我的天吶!看你氣咻咻的,簡直就像......就像個......」

「就像個蒸氣機!」寶華接下去說,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憐的孩子,累成這樣......」張教授愛憐的撫摸著寶華那已濕漉漉的頭髮,牽起他的小手說:「我們走慢一些,就算遲到,他們也會等我們的。」

兩父子手牽著手,邊走邊談,走不遠就看到一個母親帶著她四個男孩蹲在路旁求乞。衹見那位婦女形如槁木,雙眼無神,一看見有人經過,便伸出雙手,口裡唸著:「可憐可憐我們......」身旁四個男孩也跟著唸:「可憐可憐我們......」

寶華感覺到父親握著他的手緊了緊,這時他看見令他震驚的一幕,他們身邊躺著一個身體僵直,雙手握拳的男子。他感到背後一陣寒氣,低聲問父親:「他為什麼躺在這裡睡覺?他是睡覺嗎?」

「不,孩子,他不是睡覺,他是已經死了!」死了?這是什麼意思?寶華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死亡,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麼不埋葬他,讓他躺在這裡?」

「因為他們沒有錢,又沒有親人幫助。他們希望路人能同情他們,幫助他們。」

「我們趕快走吧!」寶華拉了拉父親的手,「不然要遲到了。」他感到一陣噁心,好像快吐了,衹想快快離開這裡。

「不,我們要停下來幫助他們,因為神已將他們的需要放在我們面前。」張教授說著,放開寶華的手,走上前問了那婦女幾句話,就簡短有力地說:「跟我來吧!」

父親簡短的一句話令寶華震撼不已,他在想:「我爸爸的話怎麼充滿愛和權威,簡直和耶穌說的一樣。」

張教授帶著婦女和她的孩子到附近的村落,妥善埋葬了她的丈夫,再隨他們到簡陋的小茅屋收拾那少得可憐的雜物,然後將他們帶回神學院。

回程的路上,寶華與父親走在前面領路,那婦女和四個男孩腳步蹣跚的緊隨。

「爸,他們要住在哪裡啊?」寶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他們,一邊問父親。

「我們一定會找到適合的地方給他們住,因為神必然會供應他們的需要。」張教授頓了頓,深深地看著寶華,溫和地問:「你還記得那個你要講的五餅二魚的故事嗎?」

寶華點點頭,似乎安心了一些。走了一會兒,他又問:「爸爸,為什麼你......」寶華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和父親站在同一陣線上,改口問:「為什麼我們要幫助他們?」

「因為耶穌是這樣教導我們的。衪說: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張教授一邊說,一邊刻意放緩步伐,他回頭望了望那幾母子,要確定他們跟得上。

「寶華,你要記得,當我們幫助人時,會讓他好像在路途中碰見了耶穌幫助他一般。幫助別人,其實就是一種敬拜的行動。」

年幼的寶華並不完全明白父親這番話,但是他卻深深被父親助人的行為,和對敬拜的見解所震憾。他忘不了父親臉上散發的光輝,他再一次覺得自己的父親很像主耶穌。

寶華不再作聲。腦子裡不停地重復思想今天下午發生的每一件事及父親說的每一句話。當他們一行七人快抵達神學院時,在轉彎處經過一座磨房,寶華拉著父親的手,停下來說:「爸爸,那磨房好像一間教堂。」

「教堂?怎麼說呢?」張教授一時摸不著腦。

「爸爸當初建築這座磨房是為了農民而建的,要讓他們有一個磨穀之地,那不是敬拜的行動嗎?所以這間磨房就是教堂啦!」寶華很得意地下結論。

「哈!哈!對的。每當那磨石轉動時,就是它對神發出的讚美。」張教授臉上堆滿笑容,很欣慰寶華終於可以明白敬拜的真理。這孩子自幼就對真理的領悟特別敏感,張教授在心裡暗暗地期望,有一天他能讓神大大使用。

對寶華而言,這個下午所發生的事,成為他認識「整全福音」(Holistic Gospel)的啟蒙,深深影響了他日後的事奉,也為他奠定了憐憫人的美好人格。

他的童年歲月就在充滿簡樸、誠實、敬虔、和另類的情趣——從生活中體會智慧中度過。

以後的日子,父親在菜園的一角建了一間小屋安頓母子五人。他們很快就和張家大大小小打成一片,成為這家庭的一份子。寶華稱那婦女為陳阿姨,她後來成了寶華和弟妹們的保姆,神預備她來分擔母親照顧九個孩子的辛勞。

陳阿姨最大的兒子名叫陳三。其實他原有兩個哥哥,可惜不幸都已夭折了。陳三的性格嚴謹,待人處事一絲不苟,他後來做了張家的大廚,也幫陳阿姨照顧小孩們。

一個睛朗的早晨,寶華和大衛約好要到對面草原踢球。他衝出家門,手上抱著那粒骯髒、破舊的「足球」,在大衛家門口使勁的喊:「快啊!我說你一定追不到我!」說著,拔腿往草原的方向跑。

那邊大衛也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屋外,「看我一定會追到你的!」

兩個孩子就這樣一個跑一個追,忘形的撞進了母親的菜園。他們穿梭在一行行椰菜和白菜畦之間,絲毫沒有意識到已經進入了「禁區」!

「喂!喂!寶華,大衛,快停!」

兩個孩子馬上停下來,回頭一望,衹見穿著圍裙的陳三手握著一根大木匙,正大步向他們走來。

「糟!不妙了!被陳三逮到了,挨一頓教訓是少不了啦!」寶華吐了吐舌頭,頭皮一陣發麻。

「你們知道不知道不應該在菜園玩?」陳三揮動著手上的大木匙,接著說:「幸虧我從廚房的窗口看見你們,不然我們所有人冬天所要吃的菜都讓你們兩個小頑皮踩壞了怎麼辦?」

兩個孩子都不敢作聲,低著頭望地上。

「不但如此,你們還差點踩到神的大白菜了!」

「神的大白菜?」大衛忍不住要笑了出來,什麼神的大白菜嘛!寶華咬著嘴唇,拼命向大衛使眼色,要他別跟大廚爭辯。

「對啊!就是神的大白菜。」陳三一本正經地說:「你們看見那十行大白菜嗎?」寶華的目光隨著那十行菜畦,一直延伸到菜園另一端陳家的住宅。

「你們現在站著的這兩行是屬於神的。明天張太太和我就要收割,拿到教堂幫助有需要的人。張太太一直都將十分之一的收成奉獻給神。你們現在明白了嗎?」

兩個孩子連忙點頭,陳三揚了揚手中的木匙,就讓他們離去了。

大衛挨了一頓教訓之後,皺著眉頭在思索,他搞不清楚最簡單的計算:「十分一即十分之一。你媽媽有十行菜,奉獻了兩行,那不是變成了十分之二了?

寶華將足球往大衛懷裡一塞,「我的爸爸、媽媽總是奉獻比神要求的更多啦!」說完就奔向了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