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马来西亚儿童文学协会会讯 · 目录

论汤汤童话, 兼论批评原则及创造性(下 )

文/刘绪源

 

童话本来就是虚构的、想象性的、非现实的文学样式,每个童话作家都是立法者,他(她)愿意怎么写,只要能达到好的审美效果,都无不可。这并非不要童话逻辑,童话也有逻辑,但那逻辑前提决非“别的童话如何如何”,逻辑前提也应是作者(立法者)自设的。童话逻辑归根结蒂就是一条:不要自相矛盾。只要自己不和自己打架,不要让小读者看得摸不着头脑,不要破坏审美效果,这就够了。

当然,还有一个更高的要求,就是不要和人生大旨相冲突,不要在根本上违背生活逻辑,不要过于背谬——这也可说是不要“自相矛盾”(和生活,和人生相矛盾)。但童话作家心中自有“公序良俗”,面对孩子,一般不会成为问题。

为什么会出现上述批评原则的分歧呢?我以为,这与我们对批评的性质和地位的理解有关,也与我们对创造的理解有关。

就整个文学来说,创作是第一性的,批评是第二性的。就批评的过程来说,审美是第一性的,分析、整理、表达是第二性的。我在《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初版后记中曾说:“理论归纳总是描述性的,即第二性的,它必须服从于它所归纳的事实前提,而创作实践始终在蓬勃地发展着,批评家永远只有伸长脖子向前展望的份儿,谁也不会有为它画上一个终极符号的权力。”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批评观,我至今仍持这样的观点。

好多年前,曾有评论者提出一个重大课题:论可能的文学。其意是要研究未来的儿童文学,为尚未出世的新内容新形式摇旗呐喊,以推动文学创新。用心当然是好的,但我当时就泼过冷水,认为这是不能成立的题目,即使弄成了,也无异于瞎子算命。现在二十多年过去,看来确是弄不成,不弄了。这里的关键就是错把第二性当第一性了。儿童文学的创造或创新,不可能由理论先导,不会是哪几位高人设计出方案,搞出几种题材和形式,然后由作家去“施工完成”的。理论的推导总要受现有创作成果的限制,所以不会有真正的突破;如有,也多是空想,玄想,真要按此去写,作家会痛苦不堪,并难以成功。不是曾有过组织一大批作家集中创作幻想小说的大动作吗?据说当时还有理论家指导,结果写出的,大多未出已有幻想小说的巢臼,真有新意和生命力的极少。这种理论指导,有两大缺陷:一是依循从上到下、从整体到局部的思路,而创造恰恰是从下到上,有如星星之火,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东一处西一处冒出来的;二是理论属于逻辑推导,是理性的,概念的,而文学创造恰恰是审美的(它依循于作者自身的生活感受和艺术感受),这种创造不是理性所能取代的。

1986年1月,钱锺书先生在一封信中说过:“则今之文史家通病,每不知‘诗人为时代之触须(antenna)’(庞特语),故哲学思想往往先露头角于文艺作品,形象思维导逻辑思维之先路,而仅知文艺承受哲学思想,推波助澜。”信末他又不惮重复地说,“盖文艺与哲学思想交煽互发,转辗因果,而今之文史家常忽略此一点。”(见《钱锺书散文》)这也就是说,在审美的掘进和思想的掘进中,诗(艺术)与哲学不是同时达到某一深度的,二者常常是交替的,“交煽互发”的。诗与哲学可以“互发”,但审美的方式与理性的方式却不能互相取代。这是人类从精神上把握世界的两种最基本的方式。想用理论的方式,设计审美方式的进展、进行,无疑就是一种取代,所以是不现实的。

创新,永远发生在个体、局部、偶然之中;文学艺术的创新,永远是创作个体在艺术实践、艺术体验中抓住了稍纵即逝的独特的审美感觉,以一点牵出更多,并多以人们还不习惯的方式公之于世。这是审美的创造,它和拍脑袋的“金点子”之类,不是一回事。

批评家如不甘于自己第二性的地位,动辄以现成的、已有作品中的条条框框来套作品,以理性取代审美,以成见限制创新,那就很不合适。

近读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的一个演讲,他认为改革走到今天这一步,计划经济在许多地方必须退出:过去没这个问题,因为过去的发展还不是以创新为主;现在必须以创新促发展了,计划经济的阻力就明显了,不改革不行了。看来,这位经济学家对于创新和创造性,是有深刻的哲学思考的,他很懂得创新不能“计划”——它只能从下而上,只能在个别企业的经营实践中产生,并且总是偶然发生的。对于文学,这同样有启迪意义。

所以,作家们,汤汤和汤汤们,放开你们的笔,大胆创造吧!

 

(本文作者刘绪源,中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首届“蒋风儿童文学理论贡献奖”得主。)